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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立民忆朴老

发布时间:2020-04-20 17:04:16作者:佛心网

  提起朴老,对这一代伟大宗师,对他的千秋功业,实在是说不完,道不尽,因为他是无尽意菩萨,悲愿无尽,智悲无尽,无尽无尽,重重无尽,不可说,不可说,非言诠可说,实无可说。但又不得不说,不能不说。国念股肱,教思领袖,人们可以从各方面去说、瞻仰、缅怀、寄托哀思。从何说起,我只能从感恩知遇的因缘上说一说我的一点小小的不尽意思。

  我认识朴老,可以说还是比较早的。早在1952年,我当唐生智先生秘书,随唐孟公来北京参加全国政协常委会,当时陈铭枢(真如)先生就和朴老,还有巨赞法师一起到北京饭店来拜会孟公,商谈筹备成立中国佛教协会的事情,我是参与接待的,这样就认识了朴老,这是第一次,我只是旁听而已。朴老真公是来征求孟公的意见,并且希望孟公参与发起,孟公欣然同意,认为这是大好事,所以孟公也是中国佛协发起人之一,发起人名单中有他。因为在此之前,陈铭枢先生就和孟公酝酿过几次,孟公还和李济琛、沈钧儒谈过。记得有次政协常委会后,孟公对我说,今天会议休息时,毛主席在会场随便走走,很高兴地与大家打招呼,看到陈铭枢和孟公在一起商谈,毛主席说,啊!你们两位佛教将军又谈佛教吧!陈唐两人笑了一笑。

  第二次会见朴老,是在1959年,在广东省委招待所举行中南统战工作座谈会时,当时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同志下榻招待所,一天晚上,李维汉同志很高兴地邀请中南各省参加座谈会的人员会见,无拘束地聊聊。李老很有风趣地说,宗教是一门学问,作统战工作的人要认真地好好学一学,不懂宗教,怎么能做好宗教的统战工作?我现在就在学,我请了一位老师,天天为我讲课,这位老师就是在座的赵朴老。于是李老介绍朴老与大家相认。李老说,朴老学问大得很,佛教好多东西,我不懂,我就请教他。我们一起坐火车到广州,我就跟他学,听他讲,从北京一直讲到广州。我研究宗教五性,许多问题就要请教朴老。我们都要学啊!不要自以为是,老子天下第一,看不起和尚道士。从佛教上说,我们就是门外汉,没有他们懂得多。你管宗教,你不懂宗教,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?外行管内行,也要懂得一点才行啊!我考考你们看,佛教有位观世音菩萨,法力大得很,观察世间一切声音,救苦救难。声音只能听得到,是看不到的,只有眼睛者才能看,为什么不叫闻世音,而叫观世音呢?你们说说看。李老巡视大家,随便点了几位同志问,都回答不知道,后来点问了我。我说,佛教修行到一定境界,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可以通用,眼睛可以当耳朵用,所以叫观世音。李老听后很高兴,问我是否学过佛,我说是的,是跟唐生智的老师顾净缘学的。李老说,啊!原来是跟顾和尚学的,我知道,我跟顾和尚打过交道(李老在1926-1927年国共第一次合作时任湖南省委书记期间,曾与顾净缘、唐生智打过交道,因顾曾在唐生智所部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北伐时布教,第八军全体将士都受过三皈五戒,而且顾又在湖南办过二学园和两湖佛化讲习所,所以李老知道)那好,中国佛学院正好要人,你就到佛学院去任教好了。说时还跟当时湖南省委统战部丁维克部长打招呼,说定了。(后因众所周知的原因,我没有去)。因为这是我亲见亲闻亲历的一段史料,写得详细一点,是为了突出与朴老的一段因缘。

  座谈会后,朴老和李部长一起乘火车,李部长到株州后下车办别的事去了,由我接待朴老在长沙参观,我陪朴老瞻礼了开福寺、麓山寺,在参观麓山寺时,朴老提出要看唐代大书法家李北海写的麓山寺碑,到处找不到,问了一些人,也说不清楚,因碑不在麓山寺,而在岳麓书院(当时是湖南师范大学所住,恐碑损坏,封存不开放,知道的人又不多,所以一时也就没有打听出来)。当时未能看到,这是我深感遗憾的一件事。朴老只逗留了一天,第二天就回北京,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,但由于重点在参观,只谈了参观的事,其他就没有多谈,参观内容很多,也是很累的。

  第三次,那就是文革后的1988年。因为我跟原开福寺方丈、中国佛学院副院长明真长老是方外交,每到北京,我都要看望明老。88年我看明老时,向明老提出禅宗网络问题。因为禅宗六祖之后,两个七祖,一个马祖道一在江西,一个南岳怀让在湖南,禅宗传承及许多祖师均在江西、湖南弘法,所以当时学人,参访不去江西,便去湖南,此之谓“跑江湖”(此词后来变成了贬义词)。两个祖师在江西、湖南的传承,形成了一个网络,兴建组织起来,对参学、旅游都有利。明老以为然,并向朴老汇报,朴老认为可取。于是明老要我详函禀报朴老,我就商同当时湖南宗教局的刘时俊、梁志高两位局长,三人联名由我执笔写了一封信给朴老,朴老很快回了我们一封信,表示首肯。不久,我到北京开会,通过游骧同志转报朴老,朴老约我和梁志高同志到南小栓朴老家里会谈,那是一个晚上,朴老夫人陈邦织同志亲切地招呼了我们,我们原打算看看朴老就走,那知朴老饶有兴趣,谈锋很健,几辞几落,不知不觉竞谈了一个多小时。

  第一次是见面,第二次是相识,第三次是相交,第四次便是恩遇了。

  第四次是在“六·四风波”之后,1989年,我应净名书院刘琢玉先生之请,在北京讲了半个月的佛学讲座。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的李家振先生也来听了,李先生是我和朴老恩遇的牵线人。李先生向朴老汇报了我在北京讲佛学,建议借调我到佛研所工作,朴老认为很好,于是和中央统战部主管宗教工作的张声作副部长及中佛协的领导,通过办公会议,决定借调我到佛研所工作。我和张部长早已认识,他也很同意。朴老和张部长都给我写了一封信,通过组织,这样,我便到了佛协的佛研所,决定了我64岁以后的生涯,在朴老的关怀和指导下,多多少少总算为佛门做了一点事。我由衷地感谢朴老的恩遇和张部长、李家振先生以及中佛协诸多同志的帮助,这一段总算没有碌碌无为、虚度年华。我不是谈什么名利,而是讲实际的修学上,我确受到了朴老的慈悲加持和他夫人陈邦织同志的关怀支持。

  到佛研所后,我亲近朴老的机会就多了,聆听了不少法音,单就佛教文化来说,我就听过朴老多次提到过的事,大意如下:

  一、朴老说,文革后,在某次政协常委会上,我国大科学家钱学森就亲靠朴老郑重地说,佛教不仅是宗教,而且是文化。我国著名学者、历史学家范文澜晚年对他的名著《中国通史》,感到其中某些对佛教的批判不尽恰当,有点后悔,总欲重写。范老对周作仁先生说,不懂得中国佛教,就不能真正懂得中国的思想史、中国的哲学史、中国的文化史。周老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,将范老说的这几句话用斗大的字写在纸上交给朴老。朴老很感动,认为范老是真正的学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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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、朴老认为佛教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很重要的组成部分,佛教文化已经渗透到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。就拿最普通的文化现象之一的语言来说,很多语言都是佛教的语言,如“觉悟”,本是佛教的语言,我们现在也说提高社会主义“觉悟”。如“境界”、“世界”、“实际”、“如实”等等,成语就更多了,如“心心相印”、“打成一片”等等,如果否定这些,我们说话就很难周全了。为此,朴老要佛研究所把这些“俗语佛源”的词句,收集整理,朴老就亲自提供了不少词目,而且为佛研所与上海辞书出版社合作编著的《俗语佛源》一书亲笔写了序。

  三、朴老说,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开成立会时,第一个到会并且第一个发言的是梁漱溟先生,梁老那天特别高兴,他在会上说,我今天郑重地告诉大家,我是一个佛教徒,而且前生就是一个和尚。朴老说,梁老一生,正直不阿,从来不打妄语。所言必有根据,可惜当时未能跟踪采访,以致今日已无从问津了。

  四、朴老说,佛教当务之急,就是要培养人才。第一是要培养人才,第二是要培养人才,第三还是要培养人才。培养人才不但要办好佛学院,办好研究所,佛学院的教学要和研究所的研究要相辅相成地很好结合起来,普及提高。要培养师资,编好教材。而且要在广大丛林寺院里,作好道风建设,要发扬佛教的农禅并重、学术交流、友好往来的优良传统,要切实讲究修行。庙要是庙,僧要是僧。朴老在解放前就曾输送过“五比丘”到海外留学,都有成就。文革后,朴老又亲自培养新的“五比丘”去斯时兰卡留学,对他们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。有年春节,大年初二,风雪交加,朴老还亲到佛牙塔等待“五比丘”见面,鼓励他们精进修学,爱国爱教,报四恩处。

  五、朴老说,中韩日三国的黄金纽带关系要很好继承和发展,这对三国的友好交往乃至亚洲、世界的持久和平都是有积极意义和深远影响的。朴老说,我赞成宗教五性论,宗教五性,实际上就是五种关系,群众性就是群众关系,民族性就是民族关系,国际性就是国际关系,长期性就是历史关系,而复杂性就是文化关系。爱国爱教是佛教的优良传统,首要爱国,才能爱教,没有国家,爱教从何谈起。佛教是超越国界的,但实际生活上还是要依附国家,拥护党的领导,坚持四项基本原则,对佛教徒来说,那是必然,而且自然的,佛法不离世间觉啊!

  要写的太多了,举上五例,可见朴老“最上乘,高着眼”的境界,而又是那么朴实,平易近人。朴老的名著《佛学常识答问》,看似通俗,实很奥妙,是一部“入藏之作”。朴老是真正“道融真俗,觉证生涅”。圆融大小乘,圆融显密教,圆融世出世法的的无尽意菩萨。无怪其书法,其诗词曲,是那么迥然卓绝,独具风格,那都是无尽意的境界啊!就拿朴老的遗嘱说吧,那是何等的无尽意境界啊!

  “生固欣然,死亦无憾”。这不但不是一般世俗上的“把生死置之度外”,也不是出世胜义谛上讲的一般“了生脱死”,而是菩萨悲愿无尽,把生死当大路走,生也欣然,死亦无憾,多么快乐啊,这是涅槃境界“常乐我净”之“乐”。

  “花落还开,水流不断”。花开花落,这是世俗常见的无常现象,特别是花落,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还葬花。水流更是现前的无常现象,希腊哲人泰勒斯说过,无人能两次站其水流。中国圣人孔夫子也感叹地说“逝者如斯夫”。但朴老认为,正是无常,它就是常,“花落还开,水流不断”啊,这是涅槃境界“常乐我净”之“常”。

  “我今何有,谁与安息”。我在何处,前际的我,没有源头,没有第一因,没有独立自主的存在。中际的我住在何处,何有?哪里有呢?后际的我,又趋何处,到哪里去了呢?我都没有,又有谁在安息呢?难道真的有一个能安息的灵魂,和有一个所安息的处所吗?那安息的人和安息的处所又是谁呢?缘起性空,法尔性空,生死是性空,涅槃也是性空,心性自解脱,法性亦自解脱,生死一如,生佛平等,唯一平等,本际也是性空,也自解脱。“我今何有,谁与安息”,这才是本际的真我,无我的大我,这是涅槃境界“常乐我净”之“我”。

  “明月清风,不劳寻觅”。一切都是清净的,心性是清净的,法性是清净的,平等性也是清净的,明月清风,内在光明如此,原始觉性如此,本来面目如此,你还寻觅什么,有什么可以寻觅的呢?“明月清风”,现前境界,当下即是,一切都是轮回涅槃两界的“名相”显现,就在眼前。“明月清风,不劳寻觅”,多么清净啊!这是涅槃“常乐我净”之“净”。

  李家振先生要我写一篇“忆朴老”的文章,而且再三嘱咐“非写不可”。在赵州柏林禅寺讲课,赵州桥,赵州塔,赵州茶,庭前柏,一幕一幕的“名相”显现在眼前,深夜不寐,信笔拈来,噜唆了这么多“多余的话”,这也算是应净慧大和尚之赐在赵州讲《楞伽经》的“语”吧!搁笔之后,不觉东方之既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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